行李︱此里卓玛:吹口哨唤一场风!

  

  2003年,藏历水羊年,藏地神山卡瓦格博(即我们说的梅里雪山)60年一遇的本命年。经文里说,这一年,来自印度、汉地、尼泊尔、里域、北方香巴拉以及以冈底斯山为首的,康藏128处大圣地和1022处小圣地的守护神,都会聚集到这里来。如果在这一年朝圣巡礼卡瓦格博,就等于同时朝拜了128处大圣地和1022处小圣地,积累的功德比往年多1000倍。所以那一年,来自全国藏区的数十万人前来朝圣巡礼。刚满21岁的此里卓玛,和云南人类学家郭净、研究卡瓦格博的民间学者仁钦多吉一起,也加入了这支庞大的队伍,开始了十天的外转神山卡瓦格博的朝圣之旅。

  仁钦多吉被郭净称为“最懂卡瓦格博”的学者,也是此里卓玛(以下简称卓玛)在神山脚下的邻居,按照仁钦多吉的计划,他要带着全家人一起去朝拜神山,并把路上的各种神山圣迹指给郭净和年轻的后代们。郭净计划拍摄、记录仁钦多吉一家外转朝圣的纪录片,并在途中教卓玛拍摄纪录片。

  在那趟朝圣之旅中,卓玛拍摄了人生中第一个纪录片《小生命》。她自己的生命,也从此开始了各种蜕变。

  去年冬天,在北京一次纪录片影展上,第一次见到卓玛。两个月前,她的丈夫刚刚因为疾病去世,但她和我坦然聊起藏族人的生死观。

  今年冬天,再次和她结伴旅行,从香格里拉走到卡瓦格博脚下,过金沙江、白马雪山、日尼神山、澜沧江……这些地方我都走过多次,自以为十分了解,但听卓玛说起藏族人如何认识这些它们时,我好像从未来过一样。

  这样一位生活在偏远之地(我们总自以为是中心)的藏族姑娘,在郭净拍摄的外转卡瓦格博的纪录片里,还是一位腼腆、寡言,一见野花就只会躺上去连声称赞“太美了,太美了”的小姑娘,而今,她身上潜藏的丰厚能量,极深的觉悟力,全都在计划和期待之外,使我眩晕、震荡,不知如何回应。

  

  

  ▲在“既下山·梅里”直面卡瓦格博神山的顶楼,卓玛和大家分享了藏族人的生命观、自然观,和对神山的认识,围坐四周听她分享的,是建筑师赵扬、艺术家叶永青、艺术家向京、穷游网创始人蔡景辉、著名自然摄影师彭建生、作家葛亮,以及更多未在画面里出现、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、艺术家和探险家们。卓玛讲述之精准、流畅,使所有人惊喜、惊叹,一位朋友说,“连她的声音和语调也很特别,永远维持在一个稳定的音高上,流畅,准确,绵绵不绝,像在跟你一个人讲,又像没有目标面对空无,听多了可以当佛音……”摄影/ 康宇

  行李&卓玛

  1.神山

  行李:开始拍纪录片前,你是在卡瓦格博文化社工作吗?这个文化社名声很响,但具体内容,大家其实了解不多,能大概讲讲吗?

  卓玛:我现在村里做合作社,之前是在卡瓦格博文化社做传统文化保护工作,创始人最初的想法是,我们在语言、文字、歌舞方面的传统文化都在慢慢消失,所以想成立这样一个机构,让大家去反省、回归,把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传承下来。

  1999年文化社刚成立时,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藏文扫盲班,让大家学习自己的母语。我们70后和80后这代人在学校里是没有学过藏文,课程安排都是汉语,虽然我们全都是藏族学生。

  行李:你们在家里也不说吗?

  卓玛:说的,大家都说藏语,但我们在学校里没有学过藏文文字,所以虽然是藏族人,但我们不会用自己的文字写自己的名字,更不要说别的。四年级的时候,我跟家里人说想学藏文,老师是大理的白族人,不会说藏语,他要求我们在课堂上说汉语,也要求大家平时都说汉语。

  行李:你不觉得奇怪吗,在生活里,学校里,都用汉语?

  卓玛:当时在学校里用的教材都是汉语版本,如果不学习说汉语,就搞不清楚老师教的是什么内容。我们平时在家里念经的经文是藏文,其他书籍基本上也都是汉文。我后来去青海读大学,发现他们的藏文课叫藏语文课,汉语叫汉语文课,除了汉语文课本,其他所有课本都是用藏文编写的,他们从小就有机会学习藏文。

  行李:为什么青海的藏区会不一样呢?

  卓玛:可能和人数多少有关系吧,毕竟在云南的藏族也挺少的,整个迪庆州有三个县:香格里拉、维西、德钦,也只有德钦县藏族比例高,大概占到90%。我到青海时,大家见到我们迪庆来的藏族,会觉得我们都是被同化的,不像藏族人,这让我很难过。

  行李:那你们那里就没有会看藏文的?

  卓玛:也有,如果学过藏文,在村子里就会成为比较受欢迎的人,因为他可以帮忙看历书,算日子,藏历都是藏文的。

  行李: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人吗?

  卓玛:也不一定。我们家有个叔叔,以前当过几年老师,后来不教藏文就下岗了,很多人都会去找他算。学藏文有两种途径,一个是去学校,一个是进寺院。其实在70后、80后之前,学校是有藏文课的,叔叔应该是从学校学来的,现在学校又开设藏文课了,正好把那两代人空过去了。

  行李:好吧。卡瓦格博文化社在多大范围内工作,包括了神山周围所有的村子?

  卓玛:我理解的是在德钦县的行政范围内,名字叫“卡瓦格博”,因为那是我们的神山。文化社成立的时候,大家去神山旁做了一个仪式,跟神山说:“借用一下您的名字,不是为了出名,不是为了得利,而是想借此传承、发扬我们的传统文化,也希望得到神山的护佑。”

  行李:这座山在你们生活里是一个什么角色?

  卓玛:“卡瓦格博是我们的神山”,我们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,家里人会带我们去转山。我们相信,自然界里每一座山都有一个主人,这个主人既可以保护我们,也可以危害我们,就看你怎么对它。你对它好,它就会保护你。如果做坏事,也会遭受报应。我们从小就相信这个。

  每座山都有一个山神,山神分几种类别,有很厉害的,威武的,也有一般的。卡瓦格博在整个藏区都是很有威力的一座神山,我们能够五谷丰登,一帆风顺,都归功于山神的护佑,所以都很敬畏他。敬畏的具体表现,不只是朝拜,是不会随便把山上的树砍掉,也不随意去打山上的动物,因为害怕。

  行李:是打心里的害怕?

  卓玛:对,因为你那么做的话,就算不被抓到,也会遭“报应”。我们有很多故事,也有亲眼见到的,一些人悄悄去打野生动物,给动物设陷阱,结果自己掉到陷阱里死掉。

  行李:这么神奇?

  卓玛:对,我们藏族人深信不疑,觉得这座山非常神圣,不容别人来侵犯,如果有人爬到上面或者怎么样,肯定会对我们造成影响。生活在山下的人,会像保护自己一样奋力保护这座山,因为它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是共存的,这就是我们对山的理解。

  在藏传佛教的六道轮回里,说每座山上都有这种存在,不是人,也不是神,是介乎人和神之间的存在,属于世间神一类,它有威力、有能量,同时也受业力束缚。我们相信它确实存在,也知道要怎么对它,知道它要吃什么东西,就给它什么吃,虽然它吃不了,只能闻那个味道。

  行李:吃东西是什么意思?

  卓玛:山神是没办法像我们正常人一样吃东西的,它吃东西是靠闻味道,所以我们会烧香,烧糌粑,放牛奶,其实就是给它食物。像养一个保安一样,你给他发工资,把他伺候好,让他高兴,他肯定会保护你。你老不给他发工资,不给他吃饭,说一些让他不高兴的话,他原本是保护你的,有可能就成为伤害你的那个人。他和我们的关系是相互的。

  行李:我以为特别神圣,原来是对等的关系。

  卓玛:它可以保护你,也可以伤害你。如果它只保佑你,大家就没有这种畏惧的心理,否则山上的树不可能保存至今。现在的林业局也好,保护部门也好,都是后来才有的,在那之前,几千年都没有这样的部门,而且那时候大家过得更苦,吃不饱,穿不暖,其实更应该大肆砍伐、盗猎但是没有,就是因为大家深信不疑,也就以此控制着山下这些人的欲望。反倒是后来有了保护部门,大家越来越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事情,是那些部门的事情,整个环境跟之前有一点不一样。

  行李:在汉族地区,这种畏惧心理带来的束缚,现在是越来越淡,淡到快没有了。

  卓玛:是的,如果传统文化没有真正传承下来,大家会把之前对自己的束缚慢慢放掉,会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。

  有一首歌颂卡瓦格博的锅庄,歌词大意是:神圣的卡瓦格博,你就在雪山之巅,我不用刻意双手合十为你祈祷,因为山上自然生长的香柏林,就是天然双手合十为你祈祷的树木;我不用刻意用圣水为你敬献,因为山脚下流淌的澜沧江水,就是自然为你敬献的圣水;我也不用刻意用水果供养你,因为我在农田里种植了果树,它们结的果,就是自然为你敬奉的果实。

  这是藏族人对一座山的描述,我们和自然是一体的,从来没觉得和它之间有距离,就像藏族人会用吹口哨的方式来唤风,风真的会来,而且会根据口哨的节奏,变化风的强弱。如果你相信这样一种力量,并这么去做的时候,它就真的会有反应。

  2.斗牛

  行李:拍纪录片是怎么开始的?

  卓玛:2003年刚好是羊年,卡瓦格博的本命年,昆明的人类学家和我们当地的仁钦多吉老师准备一起去转山,我也和他们一起去了。仁钦多吉老师写过卡瓦格博的书,藏文版的,自己在家里建了一个卡瓦格博博物馆,他知道整个山神的分布。虽然我们都是藏族人,但不是所有人都懂神山,大部分人纯粹觉得转山就是好的,包括我自己在内,如果没有跟着仁钦多吉老师一起,没有听他讲,我真的就是一个石头,所以那次我一路都很认真的做了笔记。

  也是那次转山,跟着郭净老师学习摄像,第一次使用DV,拍了很多素材,去年我去北京时,放的是《卡瓦格博传奇》,里边《小生命》那个部分是我拍的。后来又跟郭老师他们参加一个社区教育项目,开始正式学习使用摄像机。

  行李:什么样的项目?

  卓玛:我们在迪庆一个小学校里试着做过一个校本课程,让大家学一些书本之外与生活相关的东西,我当时负责做一些记录,也学拍摄。

  后来郭老师和云南的几个人联合做了一个培训,教大家怎么使用摄像机,怎么做后期剪辑,也教大家怎么跟人沟通,来做一部属于一个村庄的纪录片。不只是体现导演的意见,更重要的是你所拍摄的对象,和他们一起,共同表达。

  然后我们就开始做项目,我跟当地一个村民(我姐夫)合作。我至少算是有一点基础,姐夫是完全没有基础,但好处是他一直待在村子里,村里一年四季发生的事情他都可以记录。我接触外面多,之前也用过一点摄像机,可以教他一点东西,有空的时候我们俩也一起拍。

  我们的拍摄方法比较简单,当时主要的想法是拍一个我们自己想要告诉大家的东西,而不是大家期望看到的样子。拍摄前大家一起商量要拍什么,拍出来以后大家一起看素材,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才拍摄、剪辑完成作品。

  行李:就拍一个村子?

  卓玛:对,就在我姐夫老家的村子,佳碧村。第一年拍出来的素材不断放给村民看,刚开始没有特别的想法,只是简单的希望跟拍摄者共同创作一个作品,做着做着,发现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,大家不断讨论、回顾,一起筛选,整个影片的顺序都是一起讨论出来的。

  我们平时在社区里要引发大家讨论,不是那么容易进入正题,也不容易让他们发言,但是当你把他们的生活拍下来,再重新看的时候,大家的讨论很激烈。影像在这方面特别厉害,可以让人快速地聚焦在一个点上。

  行李:拍摄内容是什么?

  卓玛:最初我们原本没有想做环境问题,但是在不断讨论的过程中,老百姓说,村子以前靠山吃山,他们砍树,卖栎树枝,好多人都以这个为经济收入。本来有很多原始森林,但现在林线已经退到很高的地方去了。他们也开始担忧,觉得不应该再去卖这些树,因为当时是全村共同卖,卖的钱作为大家的公共基金,后来他们觉得不划算,虽然有了一点基金,但是越砍越多,万一泥石流下来怎么办?危险更大。他们商量以后,就开始订村规民约,从此不再卖栎树枝。

  行李:怎样召集大家看?搞一个露天电影?

  卓玛:当时的摄像机都是磁带机,直接有一根线接到电视上,可以马上播放。

  行李:把村子里所有人都召集起来?

  卓玛:对。因为我们的房子都很大,全村人过来都坐得下。说是全村人,不可能全家老小都过来,可能每家来一两个人。开始大家集体看,哪一段觉得很需要讨论就停下来,讨论完又放,不是很严肃的,大家有时候也笑,因为所有人他们都认识,所有事情他们都清楚。

  但是有次发生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,本来所有人都在看,突然间几个老人家站起来走掉了,我吓到了。后来知道,因为片子里有几个女人跟我们的男摄像师讲了一点黄色笑话,有点像调戏他。我们分得很清楚,比如我是小辈,叫你叔叔,我们之间是要害羞的,所以在这种有老有小的场合,显然不适合播放这样的片段。当时几个老人家就觉得很不舒服,很害羞。

  后来我们就按照性别做了分工,有一些男性的场景我也没办法进去拍,比如男人射箭的时候,女人去参加他们会觉得不好,这部分就姐夫拍,女性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我去拍,后来讨论也是分开的。

  行李:最后剪出来是一些什么样的场景?

  卓玛:后来剪出来的,可以保证至少是村民自己的想法,或者说他愿意分享给外面人的。但所有素材我们都编了好几类,对内的、对外的,对内又分个人的、集体的,跟自家有关系的法事活动、婚礼或者是新房乔迁,我们会给到个人自己留着,给外人看的我们就按一年四季的顺序来剪。

  行李:一年四季怎么表现?

  卓玛:春天的时候会劳作、耕种,夏天开始捡松茸,全村人都会去,捡松茸时也有一部分人放牧。10月份开始丰收,之后结婚、乔迁。按照我们宗教里的理解,春天是各种生命苏醒的时候,过了秋天,它们也慢慢沉睡过去,那时我们就空闲下来,结婚、跳舞、朝圣。

  行李:拍摄内容上没有争议吗?

  卓玛:也有一些争论,最大的争论是关于斗牛。那时候德钦刚开始流行斗牛,男人们觉得很有意思,两个牛斗,他们能看好久,女人就不是很感兴趣,而且比较讨厌。

  行李:争起来,是说要不要有这个活动?

  卓玛:要不要在影片里放。男人说斗牛必须要放进去,女人说不用放,第一:斗的不是我们村子的牛,也不是在我们村子举办的,跟我们没什么关系,是你们自己跑到县城里去看。第二:斗牛比较残忍。男人们就说,斗牛不放的话,这个影片我们就不看,然后他们就走了,女人就开始抱怨,说斗牛的时候他们两个星期没回家,到德钦去花了好多钱,只有我们在这里干活,他们倒是看着过瘾。

  行李:后来怎么解决?

  卓玛:因为男人们觉得不可缺少,也真实地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,我就取了一小段不太血腥的放进来,大家还算满意吧。

  行李:相当于这个影片是全村人一起剪辑出来的?

  卓玛:差不多。我们称为“纸上剪辑”,回看素材时,我们把具有代表性的每一帧影片先打印在纸上,再给大家看。这样大家有一个初步印象,觉得哪一部分想要,顺序怎么排,哪里缺什么东西,明年再补一点放进去,他们就清楚了。

  行李:这真是一种全新的拍摄、剪辑、放映系统。

  卓玛:做这个片子对我震撼比较大,因为之前纯粹是郭老师的意愿,是他老让我拍,说实话,我没觉得这个事情多重要。后来觉得太有意思了,我自己有时候也会被拍进去,自己再看会觉得有趣,因为你想象自己平时说话的样子、走路的样子,和你在影像里看到的有很大差别。

  一个老人家看了片子跟我说,“以前我一直觉得很奇怪,为什么我对人都很和蔼,但别人没有这样对我?看你的影片才发现,我的表情不是我想象中那样,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笑着的,其实很严肃。”所以这也是跟自己对话的过程。

  影片里一部分拍的是8月份,风景特别好,整个村庄里有鸟叫声,大家在山上捡松茸。有个村民说,“看影片的人肯定会觉得生活在这里好幸福,但他们不知道,我们要日夜担心会不会有泥石流下来。但外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帮到我们,不如我们自己想办法。”原来拍纪录片还能引发这么多讨论,也的确触发了实质性的变化。

  行李:感觉纪录片在村子里像一面镜子,大家可以看到自己,可以反省,也可以互相交流。

  卓玛:是的,还可以去想什么东西是我要分享给大家的,什么东西是我自己需要内化的东西。

  行李:你有看到一些特别有意思的反差吗?比如最后剪出来的东西跟之前的想象有一些出入?

  卓玛:是有出入。当时我们影像交流坊里有两个老师,一个负责技术,一个负责社区沟通。负责沟通的老师做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,她说这里本来是一杯纯净水,不同的颜料就代表不同人最初的想法,大家带着各自的颜色,一点一点加到这杯纯净水里,最后,我们共同创造出一个新东西。所以片子不是我个人的,也不是我搭档的,是大家的。

  3.朝圣

  行李:后来接着拍了一些别的片子?

  卓玛:是的。我刚好在青海读书,拍了一个片子叫《神山》,算是我第二部作品。主要讲当地的老百姓怎么看待神山,如何利用当地资源。再后来我去泰国读书,中间有一个田野调查的机会,要求大家做调查、写报告,我就申请拍了一个纪录片,叫《朝圣者》。那个是比较有针对性的,因为我拍的时候就知道要给一些做公益、做环境、做社区工作的人看。

  行李:你挑了什么角度?

  卓玛:做公益也好,做社区工作也好,我觉得大家有一个强烈的主观意识,要去帮社区做这个、做那个。我就在想,我们能不能以一个朝圣者的心态去跟别人工作?

  行李:朝圣者的心态是怎样的?

  卓玛:不要太认为自己是一个救世主,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,学会学习,而不是以佛的角色去普度众生,那种想法挺恐怖的。不管做什么事情,如果你自己是平静的,你带给别人的也都是好东西,自己也舒服一点,不用那么多辛苦、压抑、愤怒。

  行李:你是怎样在片子里表现的?

  卓玛:当时我带着父亲去了一趟拉萨,也拍了我妈妈和家人一起转神山,我想把藏族人怎么看待自然和生态的状态表现出来。我父亲身体不好,他以前喝酒后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,伤到腰椎,走路不方便,手也不怎么动得了。在朝圣的路上,别人一看他可能会觉得比较可怜,但是他的精神状态特别好,那种喜悦!拍完之后,感觉在拍摄上,摸到了一点窍门。

  2011年,我和吕宾(“乡村之眼”公益影像行动计划创始人)他们一起培训村民拍纪录片,第一期有12个学员参加。这些村民大多没有用过摄像机,他们没有特别的想法,我们前面也不做任何内容限制,只是要求你拿着摄像机回去拍东西,然后想办法快速给周围的老百姓看,有点像我当初那个过程。后来我们到社区里去看他们的素材,真是有意外收获。

  行李:比如?

  卓玛:当时印象最深的是李卫红大姐,她那时40多岁,教她的时候我很担心,第一她是女性,第二她拿摄像机的手一直发抖,很紧张,而且她也没什么头绪。

  后来她拍的内容是家里人种葡萄,真的是把摄像机当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,拿着摄像机跟她老公对话。好多人拍摄的时候可能会把自己的存在隐藏掉,但她不一样,她不停地讲,讲过去、讲未来。后来帮她剪了一个片子叫《葡萄》,也参加过很多影展,很受欢迎。

  那个影片特别好玩,聊天、说话都挺搞笑的。她老公的弟妹去世以后,弟弟就跟他们住在一起,我们那儿有两兄弟娶一个老婆的习惯,平时都是他们两个在田里干活,她在拍的时候肯定是她老公干活,中间休息的时候她就说:“你又开始抽烟,赶紧干活!”老公就说,“你从早上开始拿着机器在那里拍,我抽一根烟你都要说我。”有时候他们两个也吵架,大家看的时候就会笑。

  最后她拍了一个上摇的镜头,把全村20多户人家的房子都拍了一遍,镜头摇得不好,但她要求放进去。一般拍房子,按正常剪辑的话,放两个已经很了不起,不会放20个,但她说那个很重要,因为大家都希望把这个放进去。

  行李:她把每家的房子都拍下来?

  卓玛:是的,因为当时正谣传这个村子有可能会被淹掉,因为附近有可能修建水坝,正在勘测阶段,所以每家人都希望把自家的样子拍下来。他们的想法是,如果将来被淹掉成为事实,至少有影像留存在那里,可以告诉子孙后代,我们曾经生活在这里。

  她也采访了很多老人,有一个老人家在片子里讲,“我们这个村子山上有积雪,雪线下有虫草可以捡,山中间有茂密的森林,有堆肥用的栎树,有各种野生菌,山下有肥沃的土地,是我们一代一代人辛勤耕耘的结果,我们冬天朝圣、结婚、乔迁过节,,夏天努力劳作为生活奔波,我们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特别好,不希望离开这片土地。”

  她影片的前半部分拍得很欢乐,最后却在这样的对话中收尾,让观众们很意外,但也是正常的,人生本来并不都是欢乐的,也不都是悲伤的。最好的是,当你对一切都做好准备的时候,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特别难的,即便这个村庄不被淹掉,所有东西也会改变,只是说你有没有做好准备,有没有考虑到变化的可能性,如何应对,那个是最重要的。

  行李:之前我采访过一个汉族人,讲到拉萨旁边的村子拆迁的事,非常愤慨,但他发现当地人没有那么大的愤慨,这跟藏族人本身的文化有关系吗?

  卓玛:有关系。佛教里教给我们的就是无常,这世界永远都是无常的,是不停在变化的,每一件事情的出现都有它的理由,就像一朵花从最初的生长到开花、到衰败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。只不过我们常常希望它开的时间长一点,不想走前面的过程,也不想看见它最后的样子。

  片子里,有一个老百姓说,我们非常舍不得这片土地,这么肥沃,是几代人耕耘过来的,但是如果要走,我们也不会抗议。其实不是田本身多重要,而是在上面耕耘的人最重要,让我们搬到其他地方,你只要花足够的时间精力,两三年就变成肥沃的土地,很快就会有收成了。

  好多人看这部片子都会掉眼泪,觉得这个结局有点伤心,但我觉得挺好的,大家能够看到这一点,愿意去讨论,而且去想应对的办法。影像带给社区的这种力量,真的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够做到,因为他们看到了,他们自己去考虑、去想,这个很重要。

  4.爱

  行李:你们对村民的培训有接着做吗?

  卓玛:做了两届,总共培训了20多个学员,现在继续拍的有11人。开始我们是往一个方向走,尽量会要求大家都交一部作品出来,可是后来我们想,拍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有价值的,做少数民族影像志,即便是拍同样一条路,今年是这样,明年是这样,一年一年堆起来,是很庞大的数据,为自己的村子做一个影像资料库也是挺好的,有一天大家想看哪一年的哪件事,还能翻出来,也很好。

  有一对夫妻,他们拍一个村子,刚开始我们进去的时候还非常宁静,没想到短短几年,全村都搬迁到山下。他们把整个变化都拍下来了:大家如何适应这种变化,同时创造出新的文化,创作出新的生活方式和劳作方式。

  我不是那种极端的、反命运的人,我是特别中立的状态,没有想特别的改变什么或者拒绝什么,这样,大家在整个过程中是平和的,真的是一个朝圣者的心态,什么样的变化都能够理解。

  几年下来,我感觉学员们已经有一种使命感,他会觉得这个事情是有意义的。2014年我们培训完,没什么固定的项目,但大家还是在拍,他们也会不定时的把素材拿过来给我,虽然都是小碎片的形式,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。

  行李:挺好的,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留点东西,包括每一个家庭,剪出来都还挺好的,只要有时间,一点一点的累积。在昆明时,我们和郭老师一起看了他拍卡瓦格博的纪录片,还看到2003年你在转山的样子。

  卓玛:我挺感激郭老师的,如果不是刚好和他一起朝圣,他拍了转山途中的这些素材,我已经不记得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,不记得说过什么话,也不知道当时心里的一些想法。片子里那些小孩很幸运,那么小的时候就能有人帮他们留下影像。我们小的时候,可能就是他们那种样子,胶鞋烂得不成样子。如果我是那个小女生的话,当时肯定会提议把那个剪掉,不愿意让别人看到。其实那个鞋子有什么重要的,我唱的歌,我站在那里的表情,才是重要的。

  行李:你还有想拍、但没有拍的题材吗?

  卓玛:村子里有一家人,我一直很想写他们家的故事。那户人家有一个老人家,她年轻时生孩子的时候,医疗条件不好,也有很多迷信和性别歧视,女人生孩子被看做是很脏的东西,男人不能在场,让我们在牛圈里生。

  当时她在家里疼了两三天,一直没生出来,老公不在旁边,不知道怎么办,又没有医生。我们有个迷信的说法,说把丈夫的衣服倒过来盖在女人身上,就能够快速生下来。她妈妈没办法了,就拿了她丈夫的衣服反过来盖在身上,她就把孩子生出来了。

  行李:这么神奇?

  卓玛:不知道是衣服的原因还是什么,反正正常生出来了,孩子也很健康。但是那之后,她丈夫的姐姐觉得她不应该这么做,这么做,这个男的就会倒霉,所以姐姐就不让她老公去看她,他们整整一个月没见面。

  之前感情非常非常好,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丈夫不在旁边,反而受到指责,她也非常痛苦,到后面就非常生气,觉得不能原谅这个男人。后来这个男的去当兵了,这个女的就不再理他,也不让他看孩子。后来孩子慢慢长大,问爸爸是谁,她说对面那座山就是你爸爸。

  后来那个男的找了村子里另一个女的结婚,有了孩子,过得也挺幸福的,但是这个女的一直不理他,直到这个男人去世。

  大家都很不理解,但我觉得没有人考虑过她,她一直不愿意敞开心。她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爱吧。

  行李:你自己生孩子的时候呢?

  卓玛:我生孩子的时候,我妈跟我老公说你不能过来。他是大学生,说这些都是迷信,一直陪在我旁边,他觉得那时候才是我最需要照顾的时候,还帮我洗内裤,帮我做各种事,一般传统的藏族男人不会做这些的,但我老公就觉得没问题。所以我挺理解那个老人家,她一直不原谅丈夫,也是因为,虽然世俗里有很多东西,但他在有能力冲破的情况下没冲破,这件事让她不能释怀吧。

  5.誓言

  行李:讲到这里,我很好奇。之前有女的“调戏”男摄影师,可是生产时,又被视为不洁。在藏族的文化传统里,男女分工是怎样子的?

  卓玛:很多人会感觉藏族的男女很不平等,看上去,男人回到家里就坐在那里,女人会去伺候他们。像我自己家里,做饭、扫地、浇水这三件事,我父亲这一生都没做过。而我母亲,就算只是杀一只鸡,如果家里的男性都不在家,就会去请隔壁邻居大叔帮忙,不会自己杀。

  在我们的传统里,简单来说,分红事和白事两类。红事指的是见血的部分,比如拉木料、砍树,会用到机器、刀具一类工具,就算红事,因为受伤的机率很高,不会让女人去做。挤牛奶、做酥油、做饭、烧水,这些属于白事,是女人适合做的。

  行李:地位呢?

  卓玛:但其实在藏族家庭里,母亲的权力是最大的,再厉害的男人,在他心目中,母亲也是最重要的。母亲不一定是最有能力的人,但她对孩子的爱,对整个家庭的奉献,是不求回报的,也是最能够把大家聚拢在一起的人。

  行李:恩,这样也好。在其他事情上,男女间还有什么讲究吗?

  卓玛:在我们最重要的房间,就是有火炉和神龛的房间里,除了神龛的方向,围着火炉的还有三个方向。正对着神龛,男士坐左手边,女人坐右手边。

  行李:哎呀,我们以前去人家里都是乱坐的,真是没教养……

  卓玛:也不会,其实为什么要这么排,是因为干家务活需要用的所有东西都在右边,如果右边坐女性,就方便她们随时起身煮茶、加水。平时日常生活中,如果已经有女儿在干活,妈妈也可以坐在左边。但如果是婚礼,一些红白大事的正式场合,一定左右分得很清楚。

  行李:新郎、新娘要按男女各自的方向分开坐?

  卓玛:不是的。新郎新娘,伴郎伴娘,他们坐在正对神龛的那一方。其中新郎新娘坐在背靠中柱的位置,表示说,就像这个中柱一样,未来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。中柱下方有一张用氆氇做的垫子,上面会画代表金刚的符号,是用五谷做的,是永恒和坚固的意思。一旦坐在那个符号上,背靠着中柱,脖子上挂着别人献给你的哈达,额头上抹一点酥油,就表示从此结为夫妻,成为家中的顶梁柱了。

  行李:对于男女地位,当地人(女性)是怎么看的呢?

  卓玛:我们在一个社区里专门找了女性来讨论男女是否平等的问题,讨论了两个多小时,我特别感动,村里的女人是这么说的:我很愿意做这份工作,在你看来可能觉得不公平,可是我觉得他是最辛苦的。我上山捡肥料,看起来挺辛苦,可是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,我是自由的,想休息的时候就可以坐下来休息,可是我的男人不一样的,是个男人,就得有一个男人的标准,你要达到那个标准。女人不高兴了、难过了可以大哭,男人不可以。在我们的文化中,认为男人更多时候是在搞公关,他是对外的,女性是对内的,没有对外那么辛苦。男人在外面要看别人脸色,所以在家里的时候,女人很愿意伺候他,让他在家里看起来像领导一样。

  行李:听起来特别好,那大家没有夫妻矛盾么?没有婚外恋么?婚姻中不好的情绪怎么解决?

  卓玛:夫妻间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,大家都是正常人,你把他伺候得很好,男人也可能会走,而且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女性都愿意这样甘心情愿的伺候男人们。可是我觉得藏族女性最厉害的一点就是比较宽容。

  这里我要讲一个大背景,在藏区,我们会用说笑话的方式解决矛盾,比如有男人喝酒后打女人,大家会集体给他施压,比如在大型聚会的时候,以笑话的形式去说。

  行李:好智慧。

  卓玛:其实藏族人很少直接批评人的,他们都是用讲笑话的方式说出来,很多时候跟你开玩笑,把不满意的部分说出来,一本正经时跟你说的不一定是真话。很多事情都是在集体聚会的场合下,说出来,得到解决的。

  藏族人处理男女之间关系的时候,和汉族不一样,比如社区里今天晚上有一堆外来的客人,男性占的比例比较大,当地的女人们就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还会和他们跳舞。本村男人一般不去的,他们会让自己的女人去参加活动,给你足够自由,跳舞跳到通宵也没问题的。

  行李:这是什么特殊节日么?

  卓玛:不一定是节日,我们可能因为各种理由聚会,比如盖房子,比如结婚。我们村附近有一个温泉,外村人来泡温泉,顺便过来跳舞,也很正常。如果来的客人里女性比例高,我们就会把自己的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让他们去和那些女人唱歌跳舞,玩通宵都没问题,而且他们唱歌的时候可能会唱到情歌。

  行李:这关系好现代呀。

  卓玛:我想表达的是,藏族人对待婚姻的态度,不是觉得你这一生跟我结婚,你就是我的了。也不会觉得你跟别人多说几句话就会怎样,哪怕你们说话时会有一些调情的部分。这跟男人、女人没关系,是按照人数多少来决定的,如果女人多,也会调戏男人,男人多的时候就会调戏女人,我们自己知道这种情况,男人比较多的时候,他们会说一些黄色笑话,所以就要想好有没有能力承受,不行的话就绕开走。女人多的时候,男人也不敢经过,她们有时候会把他抓住,有人抓手有人抓脚,摇来摇去,还往地上敲。

  行李:真的会提起来摇来摇去?

  卓玛:是的,我还拍过纪录片。男人多的时候,他们把女人抱起来放到一个洞里,后来那群女生把一个男的抓起来,头朝下往澜沧江方向吊着……我看着觉得很恐怖,不小心手一松,真会掉进滚滚江水中去的,可是对她们来说很正常。

  总的来说,大家觉得是很公平。藏族男人也很少帮女人提东西,他天生觉得女人也是很厉害的,女人也不觉得天生需要男士的帮忙。更多的时候,在路上是女人帮男人提东西,他们认为男女是很公平的,大家有一样的能力。

  他们也不会认为,结婚了就一定要管得很严,因为结婚仪式太严肃,我们坐在中柱的位置,坐在用麦子画了代表金刚符号的氆氇上,额头上贴过酥油,脖子上挂过人们祝福过的哈达,这有点像发誓,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,这给了夫妻双方很大的信心。

  行李:你们是特别看重誓言的民族吗?

  卓玛:对。你可以跟任何男人、女人怎么样,可是你的底线在那里,他们会觉得彼此都会坚守那个底线,有些人可能会冲破那个底线,可是他们认为那只是暂时的,选择原谅的机率比较大。

  6.中阴之旅

  行李:拍了这么多年纪录片,你给自己家也拍片子了吗?

  卓玛:说起来很惭愧,我虽然自己做这个,但在家里反倒没有特意拍过。之前我老公倒是随时拿出手机来拍,我跟女儿怎么样他都拍,我说你烦不烦,他说很重要的,女儿长大要给她看,你胖的时候要拍下来,你骂我的时候也要拍下来,怕你以后不认账。还好当时他拍了。

  后来他突然不在了,我去看他手机,里面有很多影像资料。等孩子长大后看到,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态。但这是事实,爸爸去世了,我必须要教她去面对,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先离开或者面对什么样的无常,但是如果知道有这样一个事情发生,也知道曾经有过的东西,可能对她会更好吧。

  行李:哎,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……

  卓玛:他至少不是突然去世,因为疾病,让我们俩有一些准备,也做了一些改变,最后也没有太恐惧,也是因为我们有信仰的原因吧。

  行李:听说你还打电话安慰那些难过的朋友。

  卓玛:对。好多人都挺难过的,他们大多数是担心我,心疼我。我知道我老公有可能要离开的时候,也非常难过,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死亡,没有见过尸体。

  大多数藏族社区里,人去世的时候都不让女人去看,都是男的处理后事。我没有面对过这种死亡,所以很害怕,也很难过,悄悄哭了好多次。我给格西拉打电话,就是我们藏族的高僧,他跟我说,人生本来就是无常的,很多时候我们担心难过的,并不是当下这个状态,而是自己想象很多还没到来的困难,比如我的孩子要没有父亲了,我要成为寡妇了,我未来该怎么去过等等。而这些,其实都还没到来,真到来的时候,肯定还是有解决办法的。我终于想通了,与其这样难受,还不如好好利用最后这一段时间,好好和他在一起。

  他最后的状态还挺好的,他在医院的时候一直在那里打坐,差不多有十天时间睡不着觉,白天晚上都是这种状态,没有躺下去。当然也是因为咳嗽很厉害,一咳嗽就会咳出血来,又不能太用力,只有坐着才能少咳嗽,他也是做了很大的努力,真的很舍不得我们,还是想很努力地活下来。

  后来真的不行了,他自己也接受了这个事实,不停的跟我说谢谢,觉得对不起我。我说孩子你不用担心,家里人也不用担心。

  医生最后说不行的时候,我就把他带回了他老家,他是到家以后才断气的。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钟了,我一路上都在跟他说话,其实那时他已经昏迷不醒,但是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还会流眼泪。抵达他们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,看不到村庄的样子,但是我能闻到村子里泥土和玉米的味道,他心里也是知道的,他很喜欢自己的老家。

  还好吧,没有太多遗憾,没有太多需要责怪自己的。人去世以后,我们那里会根据去世的时间、地点,算出来他有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东西,结果没有,说明他最后真的非常释然。藏传佛教里说,人去世后的49天内,他会在中阴状态,每7天会有一次机会选择投胎,有可能重新变成人、动物,或者仙和佛。根据他去世时的时间,算出来说,他会重新转世成人,而且还有机会再做一个男人,会在一个有三兄弟,非常有佛教信仰的藏族家庭里出生。

  行李:多好呀,还是藏族人,还出现在藏族家庭里,还是一个藏族男人。

  卓玛:是的,刚去世后的49天内,他的灵魂还在,如果让他安静、祥和,也保持周围环境的安静,不让他在恐惧中渡过,他就可以安心地找到自己的路,下一辈子也能投胎到很好的地方。

  我其实还挺羡慕他的,不知道我自己临终的时候,能不能做到他那么淡定。他离开的时候我就在想,我应该更阳光更努力的生活下去,他教给我的东西就是接受不完美,接受无常,生命那么脆弱,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,你担心那么多,还不如过得有意义一点,做想做的事情,珍惜跟每个人在一起的机会。时间真的是特别特别珍贵,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,在那个时间段把该做的事情做好,就是一种成功,结果怎么样再看,这样的话压力小一点。

  行李:但爱人去世,总是会难过的,你那些难过的情绪,要如何排解呢?

  卓玛:我先生去世后,我不仅努力控制我自己,也严格控制周围人不在他身边失声痛哭,我不允许他们这么做。我们当然可以宣泄情绪,可是对他来说非常不好,因为他会不断看见,就会舍不得离开。这是我们的佛教教给我们的生死观,你一旦学过就会很清楚,在一个人快要临终或者刚刚去世的时候,我们在旁边很伤心的哭闹,特别是他最亲爱的人,比如他的妻子、母亲、孩子,只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。

  《西藏生死书》里说得很清楚,人死亡的时候会有几种表现,科学上的死亡,是说没有气息就是死亡,但在我们的死亡概念里不是这样的,有些人没有呼吸一个星期,他的灵魂还没有出去。所以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时刻非常重要,我们知道怎么做,那个时候要控制自己的情绪。而且藏族的葬礼上,有很多人专门讲笑话,不停逗大家笑。

  行李:汉族是专门请人来哭丧。

  卓玛:哭丧那种,我们是不允许的。当然会伤心,但是我们要憋着哭,或者在一个地方单独躲起来哭,哭也是默默流泪,不是大声喊叫出来。

  行李:我之前在香格里拉县旁边的仁安村住过,当地藏民房子都是两层,连接两层的楼梯很窄,我问原因,说是49天的中阴之旅中,有人可能会跑回来,楼梯做得很窄,是为了防止他们上楼来。这种说法是真的吗?

  卓玛:也有这样的说法,可是最现实的原因,是怕牛羊爬上去,因为我们的牛羊住在底下,如果楼梯做得很平稳很宽敞,牛羊会经常爬上来。

  当然跟中阴之旅也有关系,其实在寺院里就很清楚,寺院的楼梯也很陡,上来很陡,下去也很陡,而上去、下来,其实就是从生到死的走法,生也不容易,死也不容易,所以每一步都需要谨慎,不是那么随意就可以走到。它是在教你无常,不是说活着没意思,反正要死,而是让你知道死亡以后,才知道活着是多么珍贵的事情,才要把每一步迈好。

  就像做曼陀罗,做的时候很用心,很精致,做完之后就销毁掉。整个藏传佛教教给我们的,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那么容易的,你要知道痛苦的存在、死亡(无常)的存在、烦恼的存在,可是你不用担心,有道,可以教你,只要在正确的道上,所有的担忧、痛苦,都可以一点一点去除掉,所以它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过程。佛教的四真谛讲的就是这些:苦、集、灭、道。

  行李:卓玛,和你聊天,最大的感受是,你们思维和视野之开放,内心之开阔!

  卓玛:我们长期生活在边界上,对藏区的中心来说,我们在边界,对汉族地区来说,我们也在边界。就是在迪庆藏族自治州,除了藏传佛教,还有天主教、伊斯兰教。除了藏族,还有纳西族、傈僳族,不同民族间还可以通婚,我觉得这很了不起。当你愿意俯身接受别的文化,看到别人好处的时候,就是一个人最了不起的时候。

  

  

  ▲卓玛曾经长发及腰,后来某天,她剪成了光头,“原来这么自由,这么快乐”,这么自由,这么快乐,就是卓玛的生命状态。

  采访:程婉 Daisy

  照片提供:此里卓玛 康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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