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樟柯的江湖与故人

  贾樟柯应该是霹雳舞跳得最好的中国导演。虽然已是中年,肢体动作开始不协调,但他还喜欢时不时地在舞台上跳两下。1988年,18岁的贾樟柯从汾阳县城坐长途汽车到省会太原,像当代庞麦郎一样,只为寻找一双霹雳鞋。

  1970年5月,贾樟柯出生在山西汾阳。

  汾阳是座古老的县城,地处黄土高原,往东是平遥,那是晋商曾经非常活跃的地区,日后贾樟柯也将在那拉起中国北方电影的旗帜。

  汾阳县城不大,用贾樟柯的话说,只有五分钟的车距。当然这是他用自行车丈量出来的。从东到西,兜兜转转,像传说中的鬼打墙,少年贾樟柯每天乐在其中。

  山西是煤省,但汾阳并没有铁路,汾阳人出远门得去隔壁县城孝义坐火车。像流川枫骑车去湘南海岸看海一样,贾樟柯学骑车的动力,就是去孝义看火车。后来贾樟柯终于看到了火车,“呜呜”的声音渐渐远去,成为某种召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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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戒烟未遂的科长,后来改抽了雪茄

  贾樟柯的父亲是小学语文老师,原本在县城教中学语文,后来因为出身问题被下放回乡下。母亲在县烟酒公司当售货员。凭借这层关系,贾樟柯上高中时就开始学同学倒条子,手里钱最多时有一万块。

  1986年,录像厅开始进入汾阳县城。像千禧年后的网吧一样,贾樟柯对80年代的录像厅的记忆只有烟草味和脚臭味,以及无数的港片。他的偶像是周润发,电影里的发哥身穿风衣,寻仇、报恩,潇洒极了。

  那是少年贾樟柯心目中的江湖。

  1989年,在县邮局的报摊上,贾樟柯读到一部台湾电影在威尼斯获奖的消息,那是侯孝贤的《悲情城市》。那也是贾樟柯第一次看到“悲情”这个词,它深深地感染了他。

  高中三年转眼即逝,而当时霹雳小子贾樟柯的脑子里全是诗歌、霹雳舞和江湖。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未来,高考就已经来了。

  高考志愿是他的父亲帮他填的,第一志愿就是南开大学。那是当年贾父想去却因为出身问题没能去成的大学。

  贾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考回去。

  贾樟柯自然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实力。为了能让数学过十分,他选择题全选了C,听说那样命中率更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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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《十三邀》现场,因长年拍片导致眼睛光灼伤,科长只能长年戴墨镜

  临近9月,县电视台的点歌节目开始为金榜题名的同学忙碌起来。考上北大,就为他点一首《前门风味大碗茶》,考到体育学院,就为他点一首《手拉手》。贾樟柯每天都守在电视机前,也没等来谁为自己点首歌。

  贾樟柯后来回忆道,如果有机会,那时他最想让朋友为自己点一首《再向虎山行》:

  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,如今再上虎山,

  人皆惊呼,人皆赞叹,人谓满身是胆。

  1989年的9月,贾樟柯经历落榜、朋友抢劫被抓、朋友喝酒猝死等一系列破事,周围的人和事的变化让他反应不过来。

 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,必须离开了。

  多年以后,贾樟柯在北京“湖广会馆”听昆曲《夜奔》。黑夜下的风雪中,林冲蹒跚前行,孤苦多于悲愤。贾樟柯想到自己年少时渴望的武侠与江湖,顿时满脸悲苦、泪如雨下。

  逃出去,活下来,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。

  贾樟柯不想再继续读书了,心灰意冷的他开始崇尚中国古代竹林七贤的生活方式,他渴望自由。贾父认为儿子过于消极,他还是希望儿子能去上大学,不要走父辈的老路。有意思的是,后来贾樟柯的处女作《小武》也被有关人员认为作品消极。

  父子俩只能相互妥协。

  后来,贾樟柯去了山西大学,在一个美术考前班里学习。贾父的考虑是贾樟柯数学太差,而学美术不需要考数学,更容易考上。而贾樟柯的想法则是希望以后能进广告公司,他听朋友说做平面设计来钱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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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年轻时的科长

  贾樟柯和几个画友一起住在太原南郊的许西村,每天坐公交去山西大学上半天课。从家里带的一点钱很快就花完了,他开始找活干。他试着给《山西文学》投了几篇小说,没料到因此得到山西作协副主席田东照的赏识,混进了作协的读书改稿班。

  在此期间,贾樟柯在一位改稿班朋友家里,看到了陈凯歌导演的《黄土地》。黄河、黄土高原,那都是贾樟柯熟悉的意象,他被《黄土地》震撼到了。

  1990年,贾樟柯想当导演,那年他二十岁。

  这无疑是个疯狂的想法。当时贾樟柯已经在作协崭露头角了,所以当他将这个决定告诉他的伯乐时,田东照的表情凝固了,贾樟柯读懂了——那是一种极大的失望。

  1992年,贾樟柯第二次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。考完专业课,贾樟柯去美术馆看展览,在一张最新的《中国美术报》上,贾樟柯看到了一篇介绍张元、娄烨等人的文章。

  那是贾樟柯第一次知道“第六代”这个称呼。当时的他不会想到,不久之后自己也将被戴上“第六代”的帽子。

  1993年,贾樟柯改报北电文学系,因为竞争更小,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。

  在电影学院,贾樟柯经常做“枪手”,替人写剧本,赚到的钱就用来拍自己的短片。有次一个朋友请他写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。写作期间,这位朋友很是照顾贾樟柯。但当他写完最后一集交给这位朋友时,朋友却拒绝支付稿费,甚至还骂他是傻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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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为了给新作《江湖儿女》拉票房,科长请杨超越站台

  这位朋友没来得及收走寄放在贾樟柯住处的两箱杯子,后来每当贾樟柯看着这些杯子时,就不免对人感到一些失望。

  1995年,贾樟柯和同班同学王宏伟、顾峥在北电成立了青年实验电影小组,开始合作拍片。一年后,贾樟柯拍出了自己的短片《小山回家》,同学王宏伟在片中饰演主角小山。

  后来,贾樟柯把《小山回家》拿到香港参赛,却意外获得了当地一家制作公司的投资。回北京后,贾樟柯急不可待地开始写剧本,名字叫《夜色温柔》,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一夜情的故事。

  只是这个剧本后来没用上。

  贾樟柯年少时,他的父亲经常和他说起自己去看拍电影的事情。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是一名中学生,听说城外在拍电影,便与同学跋山涉水去看。

  许多年后,贾樟柯才知道他的父亲当年在现场看到的那部影片的名字叫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》。

  而他当时只记住了父亲经常念叨的一句话:拍电影是要打光的。

  1997年,贾樟柯回到汾阳过春节。就在那一年,汾阳县启动了老城拆除工程。看到那些有几百年历史的房子、街道,马上就要变成消逝的记忆,贾樟柯感受到了一种“使命”般的东西。

  贾樟柯的江湖与故人

  北电同学王宏伟饰演的小武(左一)

  汾阳地处黄土高原,所以阳光不受遮挡。有晴天的下午,尤其是临近黄昏,这座北方小城就显得格外地温暖。

  汾阳这地方也许天生就适合拍电影。

  这一年4月,贾樟柯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《小武》在汾阳县城开拍。4月的汾阳街道还很冷,可贾樟柯却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激情在心中燃烧。

  《心雨》、《爱江山更爱美人》、《霸王别姬》,这些当年小镇最流行的歌曲,都被贾樟柯用在了电影里,他要用《小武》保留住他的故乡。

  那一年,贾樟柯二十七岁,他开始被称为“第六代”。

  1998年,贾樟柯带着自己刚出炉的《小武》去了柏林。那是他第一次去柏林影展,《小武》一举拿下两项大奖,被西方影评人称作亚洲电影的希望之歌。

  交流会上,台湾代表团摆酒席宴客。贾樟柯本想拜访偶像侯孝贤,入场后才发现每桌都插着青天白日旗,顿时感觉进了白虎堂,拔腿就走。

  动作很快,但觉悟不高。

  回国后不久,贾樟柯被电影局请去喝茶。

  刚从学校毕业的贾樟柯,听到电影局这样的大单位找自己,心里还是不免有点犯怵。一番问路后,贾樟柯才远远的看到了国家广电总局的门牌。说巧也巧,这时贾樟柯看到一众七个人正围着一熟人,从总局门口走出,定眼一看,原来是某第五代大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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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多年后,两代人相逢一笑泯恩仇

  贾樟柯原以为大师应该不食人间烟火,没想到他却能和一伙官员打成一片,在官府衙邸竟也如此游刃有余,一如自家门前。

  贾樟柯瞬间有些恍惚。

  进了里屋,赵文瑄请贾樟柯喝茶。中途老赵出门办事,贾樟柯开始随意打量起官府要地。

  贾樟柯注意到一封有自己名字的复印文件,翻开后才发现,上面竟是一封举报信:影片《小武》影响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,请领导关照。

  举报信的署名正是刚才那位五代大师的文学策划人。

  拍片被禁,走出总局大门的贾樟柯脑子里还在回荡着老赵的声音:我们也没办法,你的同行、你的前辈,人家告你,我们就得处理啊。

  贾樟柯有个大他六岁的姐姐,是学校的宣传队员,经常演出,代表作是《火车向着韶山跑》。

  有天贾樟柯去看姐姐演出,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,人群上空回荡着高音喇叭中的声音。这一幕让贾樟柯印象深刻,像某种超现实的感应,直到二十九岁时仍耿耿于怀。

  1999年,贾樟柯将这个记忆拍进了电影《站台》。

  拍《站台》前,为了能解除禁令,贾樟柯三天两头往电影局跑。局里领导的意思是,《小武》的事还没过去呢。后来贾樟柯得到授意交了一万元罚款,并写了一封检查,这事才算完。

  从电影局出来,贾樟柯突然想起了北岛的一句诗“我不相信”。意味深长的是,他默念的却是自己的诗:我不相信,你知道我们的结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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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012年,科长与赵涛在汾阳完婚

  《站台》原本是一首摇滚歌曲,曾在80年代风靡一时。站台,是起点也是终点。贾樟柯将第二部电影取名为《站台》,有致敬青春的意思。

  这年冬天,贾樟柯去太原师范为《站台》选角。本来是想找舞蹈系的学生,贾樟柯最后却看中了舞蹈老师赵涛。后来贾樟柯拍片越来越多,只是女主角一直没变,涛声依旧。

  2000年,《站台》在国外影展获得8项大奖,只是与《小武》一样,在国内只能走地下。

  这是“第六代导演”的集体命运。

  有次贾樟柯在小西天的一家卖盗版DVD的店淘碟,因为北京正开会,所以没什么收获,正准备离开,老板突然拉住他说:有一个贾柯樟的《站台》你要吗?

  贾樟柯由此得名“贾科长”。

  千禧年,李安拍出了《卧虎藏龙》,王家卫拍出了《花样年华》,杨德昌拍出了《一一》,那是华语电影最好的年华。

  遗憾的是,三位导演都来自潮湿的小岛,这场盛宴不属于大陆。

  后来,贾樟柯在伦敦遇上了李安。谈到《卧虎藏龙》的成功时,李安说了一句:不要想观众爱看什么,要想他们没看过什么。

  那是李安的生意经,与第五代大师们的“生意经”大大不同,这让贾樟柯有些明悟。

  2002年,贾樟柯去了趟大同,那是他一直想去的城市。小时候他就听说大同是个恐怖的地方,朋友们都说那里是个及时行乐的好地方,这个对他诱惑挺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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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《任逍遥》中的大同

  在大同街头,贾樟柯听到了任贤齐的《任逍遥》。“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”,贾樟柯感觉这句歌词就像在说自己,一个小镇青年也能拍电影。

  后来,贾樟柯的两部电影《任逍遥》和《山河故人》,都有大同的选景。

  《任逍遥》中,赵涛演一名模特,在她的世界里,“任逍遥”意味着“你想干啥就干啥”。《山河故人》里,赵涛演一名单身妈妈,一曲《珍重》让相隔万里的母子俩,再度重相逢。

  那已经是贾樟柯第三次用叶倩文的歌当插曲了。

  因为拍电影,贾樟柯与家乡的联系渐深。同学聚会,老同学们也总喜欢叫上他。酒后,老同学说话肆无忌惮,“贾导,老实交代,今年又潜规则了几个”?贾樟柯放松地陷进沙发里,听他们讲县里的煤矿、凶杀、婚外恋。

  贾樟柯的江湖与故人

  科长在贾家庄开的面馆,已成为文艺青年的打卡点

  回家的路上,贾樟柯接到一个北京朋友的电话:“听说电影的春天就要到了。”

  次日,贾樟柯去太原拍照片。在拍摄现场,他又看到了那双黑红相间的霹雳鞋,恍惚之间,他跟他的青春狭路相逢。

  参考资料:贾樟柯《贾想》

  ps:这篇写得太累了。科长也太文艺了吧!补觉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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